20060923c-《蝴蝶刺身》

2006年五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房子太空。需要多一个人。就在网上发了一条合租消息。然后小可在网上找到我,跟我简单的谈了谈条件。就拎着箱子来了。

小可与我的作息时间基本是颠倒的,她每天早出晚归,而我昼伏夜出。只有在每个傍晚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在客厅里坐着看电视。才会简单的说些话,我们都是话不多的人。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房子的电路突然坏了,那个夜晚漆黑一片,什么都干不了。城市工业的力量有时候很强大,有时候却这样脆弱。我和小可站在阳台上,看对面的万家灯火,感慨没有网络的生活,简直是叫人无所适从。 暗夜是孤独的,而五月的气候是这样的凉爽舒服。我们随意的聊天,小可说,聊聊你的感情生活吧。

我开始告诉她我从中学时候开始的恋爱经历,以及三年前差一点要跟她结婚的那个女孩。然后小可问:那2003年以后呢,这样漫长的三年,你再也没有恋爱了吗?我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这里,思维总会停止,我对小可说,好像大概是没有吧。她用不置可否的眼光看看我,没再问下去。

六月中旬的时候开始炎热,我有时候会光着膀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有一回被小可看见胳膊上的纹身,她很吃惊的咦了一声说,严寒。这个纹身好漂亮哦。有什么意义吗?是个抽象的图案,好象是一只蝴蝶,奇怪的是我也记不清我怎么会纹这个图案了。这个纹身仿佛已经被我遗忘了。若不是今天小可问起它,我根本想不起来我的身上还有这样一个图案。我抬起胳膊,想仔细看看它,正看着的时候,小可又惊叫一声,说:天哪,严寒,你手腕上的这个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看看她手指着的地方,是我左手的手腕,靠近血管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凸起在皮肤之外,早已经长好了,但是因为不平滑,所以很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愣愣看着这块伤疤,久远的回忆突然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而出,阻拦不住。

2003年,我跟女朋友分手,我还记得那天是十一国庆,分手的那个晚上,全城燃起盛大的烟花盛宴,仿佛要衬托我的伶仃,多可笑。我看着她蹬着高跟鞋一步一步清脆的走远,便转过身给小五打电话,跟他说:哥们儿自由了,走,去迪厅,喝酒,泡女人,庆祝自由万岁。

她们都叫我严寒帅哥,这个称呼让人麻木以及嚣张。就像那些女人让人厌烦,每当我把手若有若无的放在她们的肩膀上再往下滑的时候,她们脸上的谄媚笑容,都让人倒足胃口。那是一个对女人有本能抵制的时期,虽然我跟她们调情,或者做爱。但仍然从心底厌恶。飞飞就在这种时候出现了。小五把她带到我面前的时候,这个长发的漂亮小女生不敢直视我的双眼,因为紧张,脸都红了。飞飞在认识我的一个星期后就成了严寒的女朋友,那个夏天的夜晚,过马路的时候我牵了一下她的手,她就没再松开。一直到她家楼下,仍然牵着,我看机会正好,就俯下身去吻她,飞飞的脸红了,她闭着眼睛,嘴唇不张开,这个小女孩不会接吻。 我摸了摸她发烧的脸,说飞飞,做我的女朋友吧。她点点头,羞涩的笑了。那年的飞飞19岁,还是个大二的学生,她走在马路上要拉着我的手,如果我甩开她,她会细声细声气的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长睫毛上面掉下来。有时候我对她粗鲁无礼,她会哭着跑掉,等我记起来仿佛把她惹哭了,就打个电话哄一下。然后她就会又哭着跑回到我身边来。 飞飞就是这样的温柔与顺从,她叫我的哥们儿都羡慕的得整夜睡不着觉。

夏天快过去,飞飞从家里回校,我和小五一起去接她,然后去吃晚饭。路过一家数码专卖店,小五要去看IPOD,我们一起进去看,他指着那个苹果的新款,问我好不好看。我看了一眼,随口说,挺好看的。然后就一起走了,去吃饭。 饭间飞飞去了卫生间,去了很久,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刚才我说好看的那款IPOD,她细声细气的说,严寒,刚才你说喜欢它,我就买来了。我把她放在我面前的盒子推开,绷着脸的说,下次要离开就说一声,别让我们等太久。飞飞愣住了,她别过头去,我知道她在流眼泪。小五对我使眼色,我一点也不小声的说:让她哭,别管她。小五常常说,你小子不要这么嚣张。哪一天失去了飞飞,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比她对你更好的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酒吧里喝酒,我刚跟一个女人调完情,答应等会儿过去找她,如果情况好的话,可能晚上一起出去。我对他说:我知道,但飞飞不会知道这些,而且我不会甩了她,她应该知足。

飞飞是很容易知足的,她要求的不多。那天我心血来潮去刺了纹身,选了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这是飞飞最喜欢的图案。纹了三个小时,很疼。回去给她看的时候,飞飞看着我胳膊上往外渗出的血迹,眼睛眨了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就又滴了下来,她抱着我说,严寒,很疼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大男人的,怕什么疼。飞飞把小脸在我胳膊的蝴蝶图案上轻轻的蹭来蹭去,我听见她轻轻的说,严寒,严寒。我摸摸她的头,那一个瞬间,突然感觉到久远未曾回来的爱情,在心里四处弥漫。

2005年的新年夜,和朋友去酒吧,第一次带上飞飞,她安静的坐在位子上,略微好奇的看着四周,我跟朋友们喝酒,掷骰子,声音很大。然后酒吧另一个角落坐着的女人闻声过来,她笑盈盈的看着我说,严寒,好久没来了呀。

我说怎么的,想我了?她脸上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说是,夜里寂寞的时候就想你。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得一样的心照不宣。只有坐在角落的飞飞变了脸色。她没有笑,她只是盯着那个女人,然后又转过头来看我,看得出她已经猜到了这句话的隐藏含义。只是碍于人多,没有质问。

那天晚上她再没有笑过,也没说话,晚上回家后,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不喜欢说谎,既然她发现了,就该承认。我说,上过床的。飞飞的身体晃了一晃,很奇怪她没有哭,我说飞飞,你要是不能原谅,我也没有办法,但那些是过去的事了。飞飞脸色苍白,她扶着墙壁,慢慢的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严寒,我是该把自己给你了。那是一个忧伤的夜晚,我并不想要她,但飞飞执意要与我做爱。她的情绪很奇怪,她如此镇定丝毫不慌张以至于不像一个初次做爱的小女孩,我甚至都没有听到她因为疼痛而轻微的呻吟。但我发现她在流眼泪,她绷紧身体,别过脸去,泪珠在黑暗中折射出晶莹的光芒,倏忽不见。 第二天起床时我发现飞飞不见了,粉色的床单上留着一滩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中午接到飞飞的电话,她说严寒,我现在在医院。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我的小女孩,她躺在那里,看到我进来,还没开口,眼泪就汹涌而出。我搂着她说宝贝乖,别哭,没事的。然后她的父母就进来了,看到我,示意让我出去一下。我让飞飞躺好,便跟着他们一起走出病房。飞飞的父母一脸肃穆的问我:飞飞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是什么病。我摇摇头,他们相互对看了一眼,说,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一种身体上不能出现任何流血伤口的病,一种连早晨刷牙都要小习翼翼,否则会因流血伤口无法愈合而导致有生命危险的病……飞飞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有白血病,身体不能允许有任何的伤害。但她仍然倔强的要把自己给我,这个任性的,不听话的小女孩。

几天以后,飞飞的病情就出现恶化的症状。我不再上班,每一天在医院里陪着她。买饭,削水果,喂她吃。飞飞的小脸开始日益苍白,嘴唇也愈发的没有血色。似乎每一天,都能看见她更加的消瘦。 她每一天都昏睡很久,也许是装睡。几乎不与我说话。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住院的前因,只是不停的感叹飞飞命好,遇见我这样细心体贴的男人。他们每每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的时候,飞飞总要别过脸,轻轻的闭上眼睛,只有我能看见她微闭的长睫毛下面,隐忍的泪水。 我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敢碰她,这个水晶一样脆弱的女孩,现在已经经不起任何的伤害。

一个月后,飞飞悄无声息的去了海南,她瞞着我。不让我找到她,我去飞飞家里,站在门口,一遍又一遍的按门铃,固执的不肯离开。站到后半夜的时候,她的父母替我开了门。说严寒,你不要再这个样子。这是飞飞的意思,我们都不想违背。 我要陪着她。她不能没有我。

飞飞去海南做骨髓配对手术,如果手术失败。她将永远不再回来。

我买了机票,与她的父母一起飞到海南。那家濒海的医院,那个临海的病房窗口。我看见我的小女孩独自躺在雪白的病房里,什么都是白的,除了她漆黑的眉眼。她总是长久的扭着头,望向窗外,不发一言。护士对我说,这个女孩子,看得真让人心疼。

有时候我抱着她去阳台,飞飞的身体越来越轻了,她细细的胳膊环绕在我的脖子上,微微闭着眼睛,头靠在我胸前,轻轻的呼吸,很久都不说话。有时候心情好点,就撒娇的对我说,严寒,我现在变得这样瘦,以后穿婚纱要不好看了。

我吻吻她,说,我的飞飞永远都是最漂亮的新娘。然后别过头去。忍住眼泪,极力不让它们流下。

飞飞离开的那一天,毫无征兆。我以为她睡着了,吃药时间到了,她仍然没有醒。然后我突然明白,飞飞一定是走了。我替她盖好被子,摸摸她的脸,说宝贝,好好休息。然后我就拉着飞飞的手,坐在病床边不肯离开。她的母亲已经哭得昏倒过去,飞飞的爸爸说,严寒,飞飞已经去了,你松开手吧。我怎么能松开手,我的小女孩,她如果不抓着我的手,连马路也不敢过。她爸爸用力掰开我的手指,我的手跟飞飞的手脱离那一刹那,突然控制不住的大声哭泣,郁积在心里撕心裂肺的疼痛,一起喷薄而出,哭得要崩塌过去。然后失去了知觉。

那个夜晚我用刀片切开手腕,切得很深。刀片用力的朝手腕切下去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但被飞飞的父亲及时发现,救了过来。他用一种痛惜的表情看我,说严寒,你不要这样,飞飞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可是飞飞一个人太孤单了,她若没有我,一个人如何走过那条阴冷的路,我要去和她在一起。

飞飞的骨灰被从海南带回了家,葬在西区公墓。我没有再去看过,手上的伤痕渐渐愈合。一个月之后,我重新和朋友一起出现在声色场合,喝酒,泡女人,笑得无所顾忌。小五说,严寒,你还是人吗?这么快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我都还在为飞飞难过。 我茫然地问他:我为什么不是人呢,我要记得什么?飞飞是谁?

……

END

那个晚上我在小可的面前哭得无法收拾,小可默默的看着我说:严寒,你知道吗?医学上有一种病,叫做选择性失忆症,临床反应是患者记忆的一部分缺失。而那通常是人生经历中较为痛苦的一部分,叫人不愿意再想起。就选择强迫性的失去,将它遗忘。

我很抱歉让你重新记起她,严寒。我低头看手腕上的伤痕,我的身体上留下了关于飞飞的印迹,却不曾记得她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对对方说:我爱你。

……

一个周末,小可陪着我,让小五带着我们一起去西区的公墓看望飞飞,那是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墓群,四周都是葱茏的树木,安宁静谧。飞飞的墓在一排一模一样的白色墓碑间,不易寻找。小五说,严寒,我上个星期才来看过她,你看,这些花还没有完全枯萎。

小五,你们都知道我失忆了吗。小五点点头,说严寒,忘记是好事。我们收起了所有她的东西,刻意回避有关她的一切,不想让你再重新记起来。

我蹲下来,抚摸墓碑上飞飞的照片,她浅浅的笑容仍然这样羞涩,未曾改变。她的照片下面刻着:于飞飞,生于1984年6月,卒于2005年4月。

她的一生只爱过三个人:爸爸、妈妈、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