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18c-《命定的偶然》

人们常常会问:“我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相逢,而不是在别的时间?”

初识的恋人、久别重逢的亲人、再见的朋友、相逢恨晚的情人、都会有这种喟叹。

我会相信,我们在某个时刻相遇,不是偶然的。我们作为同时也不是偶然的。心理学家荣格曾说,许多偶然,并非偶然,比如你正想打电话给某人,某人也刚好打电话来。

我有过许多“偶然”,比如说,几年前买的一本书,当时觉得不好看,搁下了。许多年年后的一天,要出远门,匆匆忙忙地从书架拿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正是当年搁下的。旅途上给我慰藉的,偏偏就是这本书。

我们的相逢,自有天意在其中。

譬如看一本书。倪看完了第一集,却看不完第二集,所以不敢看第三集。谁说看书一定要按次序?我看书,有时是先看第三集,然后才看第一集和第二集的,现在又跳到第五集。若不是先看第三集,我不会喜欢这套书。那些次序,是偶然的吗?

人看一本书的时间,都有意义在其中,何况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逢?那些意义,当时也许未明白,直到许多年之后才蓦然领悟。

有人执着这些“偶然”因为“偶然”而在一起。有人洒脱一些,了悟所有的偶然无非是要成就各自的人生。来时偶然,离去时何尝不是一种命定的偶然?

这些甜蜜或凄凉的故事,得用一辈子去发现。你开始了吗

20061118c-《好的东西,都是不变的》

在东京被问了很多次,“觉得东京变了吗?”因为他们都说中国变了,上海变了,而且都是作为一种赞美,我想如果我说东京没变,人家会不会觉得失望?所以我都是含糊地说:“是啊,还是有变化啊。”其实,我觉得东京变化不大,而且我很高兴东京没什么变化,我巴不得它根本没变化呢。原本那么繁华的街区、那么合理的布局、那么发达的交通、那么完善的功能,为什么要变?除了带来陌生感,还能带来什么?

相对不变,是一种成熟。相对不变,是一种美。相对不变,是一种气度。

在日本,哪怕是一家小小拉面馆,只要不关门,哪怕是从爷爷做到孙子,一切都不会变,你多年前去过,现在再去,拉面还是那个味道,还是那个分量,还是那种海碗,连叉烧原来四片现在也不会变成三片,厚度也几乎不差分毫……虽然他们会“发明”一点新食谱,但是老的一切都会原样保留,随时等候着老客人的到来。

我去找曾经住过的位于荒川区熊野前商店街的留学生宿舍,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后,发现整条街的所有商店几乎都在,而且都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宿舍的隔壁新建了一所小学,露出了原来我从来没看到过的宿舍楼的侧面,使我走了过去也没认出来。后来打听了,又回头找到了,在底楼的入口,我看到了过去那几排信箱都在,我原来住的205室写着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姓曾。我敢肯定,这里依然还是留学生宿舍,依然还是只住女生,而且还是由学校担保,免掉礼金,只要付一个月的押金。他们就是这样,只要是合理的,效果好的,就会一直实行下去,不会没来由地折腾。可能为了节省时间成本,也可能没有人需要从这种“虚忙”里制造政绩的泡沫。

可是上海,上一次觉得好的地方,下一次带了朋友去,已经从咖啡馆变成餐厅;原来好好的川菜馆,现在成了鱼翅馆;可恶的是,形还在,神改了。比如塞纳河法国餐厅,第一次作家南妮请我去,惊艳;后来又和几个重要的朋友去过,似乎他们也都很满意。其中有一次,上午十点多,我和一个朋友为了躲雨,就提前到了那里,他们还没有开门,但是让我们坐了最好的位置,给我们倒了柠檬水,到了时间才送上来菜单。那时的中午自助餐还有鹅肝酱。最近一次去,还是提前到了,但是人家不让我们坐了,一本正经地说“公司有规定”,弄得像我们的上级一样难说话,位置也不好,到了点餐时候,发现菜单的价格往下调了一个档次,什么牛排、羊排,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主菜都不见了,自助的部分当然没有了鹅肝酱,几乎一半是色拉,一半是甜点了。我不知道下次要很有把握地带朋友去哪里。南妮说:“上海现在哪里有一直好吃的餐馆?”这句话是实话,但是听着有点惨。何况那些外地打工者为主的服务生,流动得比黄浦江还快,你不要指望能和哪家的侍者混熟,找到老顾客的好感觉。我们现在都学会了在朝不保夕里抓紧分分秒秒。转眼就拆了的电影院、剧院,搬来搬去的音乐厅、博物馆,弄得想起来就心里没底。商店天天层出不穷。大楼到处平地而起。道路总是刚铺平又挖开。新的法规不停地出台。报纸、电视总是不停地改版。一切都是变动不居,非常符合辩证法,但是不符合人性。

变了几次样了,能不能不变?或者不要动作幅度太大地兜底翻地变样?让我们可以安心地找到自己的坐标,自己的角落,慢慢酝酿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和往事。

除了不停地变,不停地折腾,让人疲惫之外,还有就是,我们对陌生人的态度,大概是全世界最恶劣的。经常在报上看到写到了外国,被陌生的当地人如何友善地对待,如何感动于那种热诚友善,如何惊叹当地人对陌生人的毫无戒心。其实人家很正常,有这种感触只能证明我们人与人的关系不正常。

比如说问路,在国内问路,被问的人如果是女的,往往后退一步,打量完了你再回答,如果是男的,往往脚步不停,草草一指,少数停下来的也皱着眉头苦着脸。但是在日本,你问路,不论男女,都会马上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如果你以“劳驾您”开头,往往还会先以半鞠躬还礼,女性更会马上露出微笑,一边听你的话一边点头,显得非常专注和热情。有的百货公司咨询台的店员、咖啡馆的老板娘,更会停下手里的工作,走出柜台和店门,特地带我到门口,指明了方向,才一溜小跑地返回工作岗位。我这个方位盲和地图盲,在东京非常如鱼得水就是因为问路非常方便,而且毫无心理负担,每次都不但问清楚了路,而且很愉快。

有两次问路让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在熊野前商店街,找原来的宿舍。因为不确定是否已经拆了,所以在大约一公里多的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我有点怀疑了,只好走进一家商店,向里面的50岁上下的女主人说明来意,向她打听。她问我,那个房东姓什么?我说不知道,因为是学校介绍签的合同,不记得房东的姓名了。她说,“那就麻烦了”,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商店街的地图,“你看,这上面一家一家都是用姓名来表示的。”果然,代替门牌号的是一家家商店的主人姓名。我虽然知道宿舍楼的门牌号,但是她不知道这个号码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街上有没有留学生宿舍。她又叫来了隔壁的一个女人,两人商议了一阵子,还是不知道,结果第三家的女人听见了,也过来参加讨论,她忽然说:“那边小学的隔壁好像有个学生宿舍的……”我道了谢,过去一看,果然就是。

当然可以认为这几个女人闲来无事,所以肯这样耐心对待一个外国人。但是有一天,我自己从东京大学出来,想去附近的本乡三丁目车站,记得大方向,但是站在第一个大路口就不自信了,正好身边走过一个上班族模样、30岁上下的男人,我叫住他问路。他说:“我正好也要去车站,你可以跟我走。”其实我叫住他以后就有点后悔,因为他步履匆忙,显然赶时间,但是“不好意思,我问一下路”已经说出口了。他说完就继续埋头向前走,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向后看看确定我在人流中跟上了,再继续走,就这样,他向后看了几次,车站就到了。到了车站,他停下脚步,说:“我是月票,你买票在那边,然后从这里进去。”我道了谢,他说:“不用客气。”就飞一样冲进了检票口。作为女性,在国内问路,我遇到过不理你的,也遇到过过分热心要和你搭讪的,在本乡三丁目的一路上的待遇,是我最希望碰到的吧。后来其他日本朋友开玩笑说“是因为你是美女吧?”我也笑着回答:“那个人根本没有看清我的长相。”这和问路的人无关,和被问的人的素质有关。

还有大仓宾馆的退房,还有伊势丹送的蝴蝶结。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相信陌生人呢?但是人家就是这样相信了,也没有被辜负,没有被利用被欺骗。因为天下的绝大多数人。原本都是想相信人和被相信的。我们来到世间,不是为了互相欺诈互相防范互相戒备而来。

记得曾经在日本报纸上看到过关于逃票的讨论。在日本有一种逃票的方法叫做烟管乘车,就是两头买票,中间一大段白坐,因为烟管两头是金属,比喻这种两头出钱的做法。电车公司明明知道有这种人,但是讨论之后,说是如果为了杜绝这种逃票,改变一些进出措施,虽然可以杜绝这种逃票,但会给绝大多数正常的旅客带来不便,这是不能允许的。记得到我离开日本,他们到底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人是应该被尊重的。这句话,写在了无形的墙上,写在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写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