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6b-《母亲,请让我给你安宁》

最终促使我送走母亲,是因为我的女儿。

那天傍晚,4岁的女儿哭着从外面跑回家。拉着正在做饭的我,流着眼泪问我:妈妈,姥姥是不是傻子?我说你不要听小朋友乱说,姥姥不是傻子,姥姥只是生病了。女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蹲下身,把脸紧紧地贴在女儿的脸上,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手去擦流出来的眼泪。

母亲的身体在我结婚之前就不太好了。精神恍惚,行动迟缓,记不住东西。谁也没有在意,就连一直知晓母亲利索的我也没去多想,只当是人上了年纪都是这样。这期间我结婚,生子,升职,被生活驱使得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母亲。有时候一个月也难得回家去看一次。让她过来一起住,她也不肯。母亲的性情我知道。无须多言,她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当母亲被确诊患了老年痴呆症的那天,我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抱着头,使劲地扯自己的头发。人生最大悔恨就是对父母的忽略。这简简单单的道理,我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

但母亲终究是病了。医生说只能吃药维持。

母亲生病以后我变得非常爱哭。吃饭的时候她把嚼了一半的饭菜又吐到面前的盘子里,我侧过脸去悄悄地抹眼泪;我常常看着看着电视就突然跑回房蒙着被子放声大哭。因为我看见母亲呆呆地坐在沙发的一角,微微地张着嘴,嘴角边挂着两行口水。

那天晚上,女儿尖叫着从母亲的怀里挣脱时,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5岁的女儿现在晚上常常做噩梦。而我,也无法再忍受时时看见母亲痴傻的样子。我想,已经这样了。只有给母亲找个称职的保姆,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完最后的日子。

保姆找到以后,我和丈夫把母亲送回了老房里。

那是一个破败的小四合院,我和母亲在那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了二十几年。母亲走在最前面,她径自走到她以前最喜欢坐的那张大藤椅上坐下来。两只手不停的抚摸椅把。丈夫和保姆忙着搬东西,我挨着母亲坐了下来。房间里的每一件旧物上面都遗留着母亲的气息。右边的墙壁上有一面相框,中间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温温婉婉的笑着,眼神清亮清亮的。那是30岁的母亲。

母亲的家族在清时是富甲一方的显赫家族。就是因为这成分的问题母亲到了30岁才和父亲结婚。婚后的第2年,也就是母亲怀孕4个月的一天中午,噩耗传来:父亲在工厂里意外的被机器轧伤了,送到医院里时已经不行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熬过那段岁月的。一个女人,又要具备这样的意志才能让自己苍白的脸在生活一再的重创下始终保持着镇定。据外婆说,母亲当时并没有哭,甚至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她还挣扎着坐起身来喝了一碗外婆熬的绿豆粥。她对外婆说我还有个孩子,我要把她顺利的生下来。

我出生后母亲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根本没有一滴奶水。听外婆说母亲在生下我的第二天就挽起裤脚到郊区的小河沟里抓鱼。两三寸长的小麻鱼,一个上午才抓了几条。路过的人从母亲头上轧的红布看出这个在站在冬天的河沟里摸鱼的妇女刚刚生完孩子,好心的送了母亲一些黄豆和花生。那个时候,这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别人家也是留着过年做年糕的呀。母亲提起这件事情,总是唏嘘不已。以后每年过年的时候总要做一些枕头坐垫或者是小孩子穿的小褂子给那家人送去。那是母亲向她做活的裁缝铺讨的一些剩下的边角废料做成的。母亲的手巧心细,样样物什经过她的手,出来后总会让人的眼前一亮。

宁愿别人欠着自己的,自己不要欠着别人的。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冬天的时候,母亲把纸盒拿到家里来糊,还兼着帮裁缝铺做一些衣服上的绣花。她坐在那张大藤椅上面,脚边放着一盆炭火。找她在衣服上绣花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得不整夜整夜地赶。有时候她绣着绣着就睡着了,头疲惫的歪向一旁,手里还拿着一件绣了一半的衣服。过了一会,醒来了。揉揉两边的太阳穴。又低下头去继续绣。可就是母亲这样每日没夜的干,生活依然是清贫拮据。家里买了肉,母亲从来不吃。全部挑到我的碗里。我心疼母亲,偷偷的又给她挑过去。或者是索性不吃,让它剩在盘子里。剩下的不吃会坏掉的,我想等我上学去了母亲会吃的吧?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对我发火。甚至拿着鸡毛掸子要打我。

是啊,那时候糊一个纸盒才挣3分钱。我有时候想,母亲,她到底糊了多少个纸盒才把我从一个只知道哭睡的婴儿培养成一个大学生的呢?

母亲一直没有再婚。母亲的观念和她的形象一样的坚定刚直。好女不侍二夫,好花又怎么会一年四季都盛开呢?母亲的发型也从来没有变过:一丝不苟的全部梳到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簪。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明亮的眼睛。幼时的我很调皮,常常故意想要去弄乱母亲的头发。这时母亲干脆就会把那头浓密的黑发放下来,任由我拿着木梳胡乱在她头上折腾。一会我玩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床上,而母亲的头发不知何时早已梳好。一丝凌乱的痕迹也没有。

多年来,不管生活多么困窘。母亲每天早上都会对着镜子细细的梳头,然后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出门去。艰辛的生活并未使她成为一个暴躁庸俗的女人。她对谁嘴边都有温温和和的浅笑,但是她很倔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找人借钱或者帮忙。她的手脚极其麻利,每次交的活总是最多最好的。

母亲爱花。尤喜玉兰和茉莉。每年的初夏,院子里的玉兰花开的时候,父亲的祭日也到了。每年的这一天,母亲总要细细的洗了手,脑后别着一枝玉兰坐在桌前给父亲写信。我曾偷偷的翻出来看过,母亲的字,是那种工工整整的小楷。从信上看,母亲并未把父亲当成一个已经故去了的人。她碎碎叨叨地和他拉着家常,还有女儿慢慢长大的喜悦。那个时候,我已经16岁了。母亲的信也已写了厚厚的一迭。

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领导对我一直很赏识。他说我的身上有一股柔韧的力量,但是又不张扬。我想这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我虽然没有父亲,但是我从来不认为生活于我有什么亏欠。只要我站在母亲的身边,心就是安宁的,隐隐的透着喜乐。

安顿好母亲回去以后我又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大哭了一场。是的,母亲写给父亲的信,是母亲的脊梁。而孤身带大我的母亲,何尝不是我的脊梁呢?当母亲中断了源源不断地传达给我的那种力量时,我才发现我那么的脆弱。

我的工作很忙。只能一个星期回去看一次母亲。我坐在那里,看着母亲穿的干干净净的坐着桌子边,保姆小心的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饭。母亲的黑发快被银霜染尽,用一个塑料的夹子夹在脑后。她的脖子上围着一个小孩子围的那种卡通图案的围兜。

她吃完饭。我坐在她的旁边跟她说话。虽然我知道她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还是慢慢的给她讲我的工作,讲今天的新闻,讲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我告诉自己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只是她再也不会出声附和了而已。

过了几个星期,单位派我去外地出差。出差回来。我没有回家,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老屋。

正值夏天,院子里的玉兰花开满了树。一个院子的空气都是香的。但是我的心不应景,几个月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像想念自己的女儿那样想念着母亲。恨不能马上见到她,多等一分钟也不能。

刚走到门口我就听见了保姆尖利的四川口音。你这个老太婆简直不识好歹,喊你吃你偏要吐出来。要不是你女儿给钱大方,谁愿意来伺候你这个老废物。我气的浑身发抖,“哐礑”一声把门推开。保姆正在拿勺子使劲的把饭往母亲的嘴巴里塞。母亲的腮帮子高高的鼓起,满脸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饭不停的从她的嘴巴里往下掉。

我几乎是用尽全力,一把推开站在一旁的保姆。

母亲还是那样惶恐地看着我。她满脸的油污,头发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了,在两鬓头发稀疏的地方,污垢明显可见。我扯掉她脖子上的围兜,她的颈部和瘦削的锁骨上,汗水把污垢流成了一条条的小沟。

妈!我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的面前。

我不敢抬头,无颜面对母亲的脸。心里的愧疚比得知她生病时更甚。我以为请人来照顾她,便已经尽了女儿的本份。可是我真的错了,错得多么离谱。用钱雇来的人怎么会从心底里真的去怜惜母亲,明白她的需要呢?一生僻爱洁净的要强的母亲若有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只怕是感觉生不如死吧?

打发走保姆后,我把母亲牵进卫生间,给她洗头洗澡。母亲的脸色平和了许多,像个温顺的孩子那样配合着我的动作。洗完后,我找了一件母亲从前最爱穿的蓝底白碎花的旗袍给母亲换上。我要带母亲回家。我要带着每天牵着清清爽爽的母亲去散步。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说,这是我的母亲。她很漂亮,对吗?

换完了衣服,我对着镜子仔细的给母亲梳头发。梳她惯常的那个样子,所有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到脑后去,利索的挽成簪。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很精神,只是嘴唇哆哆嗦嗦地好像在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她却不说了。一只手指向窗外。我顿时明白了,我的母亲,她想再别上一朵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