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30b-《如果上帝有一双凝望的眼睛》

必须,从一条小街开始,中英街。那时,这里仿佛成了内地人奔向另一个世界的最快捷的跑道,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听说最多时每天有六七万人)从内地涌来,一条长不足半里、丈把宽的小街突然有了种绷紧了的感觉。来时,你很容易分辨出谁是从这边来的,谁是从那边来的,走时,你就很难分清楚了,甚至连自己也很难把自己分清楚了,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迅速变化,比惊讶还快,就在睁眼闭眼之间换上了时装,戴上了手饰,捎带上了电子音响,每一人都深感不虚此行,没有一个人是空着手回去的。当整个内地变得形形色色时,我总疑惑,是不是就是从这条小街开始,中国人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至于我们买回去了什么,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流行的、有情调和色彩的各种生活元素,以席卷的方式涌入内地,让每一个人,每一个日子,如获新生般的,鲜亮了。

记得那天,我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的,不知走了多少遍,好像这样,就能够走出一条路来,一条直达香港的畅通无阻的路。但每次看见街那边的英国皇家警察,我都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又有点空虚——那可是人家英国殖民者的地界啊。当夜幕降临,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朝分隔线那边凝望,这也是内地人那时共同的一种精神姿态,而嘴边却挂着一个奥妙的微笑。哦,快了!

终于,可以真实地走进香港了,或许是因为距离的突然消失,我竟有种失重之感。也可能,是我太急于想要把一座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隐秘之城在短时间内看清楚。那个季节香港的紫荆花遍地,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比一朵开得圆满,整个香港都在盛开。这样的绽开,新鲜,强烈,你甚至觉得生命中的一个时代都已拉开了帷幕。而我也恍然悟到,对香港的领悟必须从一种花开始。紫荆花,通经络,活血脉,而这紫红色的、世间最高贵的色彩,其实也是最质朴的、充满了野生的健康光泽。它们开在高过云端之上的空中花园,开在半山的豪华别墅区,也开在繁华香港的背后,开在那些流光溢彩的幕墙之外,在那些全然属于民间的角落里绽放着。这时你才会理解,她不仅仅是一种风景的点缀,而是一种象征,香港,紫荆花的香港,舒卷着万种风情的香港,她,属于所有的香港人。

随着目光的不断深入,一些东西开始打断我的翩翩遐想,高楼下,斜倚深巷,斑斓中,也有沧桑。踏上一条老街,岁月越走越深。说实话,我多少有些失望,没想到香港的街道如此狭窄,有些街区可以说很老旧。每一个刚从罗湖口岸过来的人,肯定会在心里把这一片被英人统治了近百年的殖民地和那座共和国最年轻的、血气蓬勃的特区城市作一个比较,也多少会像我微妙的心情一样,有了些难以言说的复杂。从水坑口的小排档,到调景岭、石硖尾、大屿山的丁屋、棚户和廉租楼,还有铜锣湾那一条条黑而且瘦的小货船,都是我清楚地看见了而以前却未曾想象过的,我想象中的香港,或者说我在中英街上远眺的那个香港,就像一块神秘而晶莹的蓝宝石,每一个地方都是精致的,剔透的,流光溢彩的。而这次,我仿佛走到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背后,看到了香港的另一面。印象更深刻的是,当我坐着山顶缆车一截一截升高时,既看到了半山绿荫掩映的豪华别墅,也俯瞰了上世纪东搭西建的木屋区,板壁上的涂鸦画,摇晃的醉汉,开着巡逻车执勤的警察……我半闭着眼,头晕似的,山风吹来,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个喷嚏,让我清醒了许多。同来时的那种急切和兴奋相比,我明白,我看见的香港,比我想象的要真实得多。

再次去香港,是应香港一家文化机构的邀请,赴港参加笔会。又是紫荆花盛开的季节,穿梭于花海之间的是为春天授粉的蜜蜂和蝴蝶,想要看清楚它们那被露水打湿的翅翼,一闪,却不见了。十年了,恍然庄生一梦。这回归后的十年,在香港漫长的历史中,实在说不上什么,然而那些我曾经走过的路,却连一点似曾相识的依稀之感也没剩多少了。开始我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了几分醉意,后来我发现我看见的的确是我从未看见过的东西,大屿山的迪斯尼乐园,油塘村的太平街市,还有一幢比一幢高的大楼,一条比一条宽的马路,光波,光的漩流,流泻的光芒,闪亮的奔波不息的姿态,像巨大的宣纸,渲染着,渲染着……

渲染!这个词,我愿意不停地重复它,就像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哪里,让香港的变化如同神迹。从中英街上的远眺,到奥运广场的出现,我不知道这其间经历了多少事物,在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我的记忆却总是顽固地遗落在一个逝去的年代,一个在空间已经消逝的地方。为了看清楚一样事物,有时你会情不自禁地后退,一下子退回去好多年。我知道,这是北京奥运会的一个分馆,再过一年,全世界最漂亮的骏马都会聚集到这里,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在为马术馆揭幕时说了一句话:我们相信香港的能力!他那坚定的眼神和毅然决然的口气,让香港深深感受到了回归后的一种信任和期待。这是世界的信任和期待。然而我的眼神却多少有些迟疑,我感觉我来过这儿,在恍恍忽忽中,我小心翼翼地问导游小姐,那个花园广场呢,怎么不见了?她嘴里含着一片紫荆花瓣,低低一笑说,这就是啊,您就站在这里啊。我这才知道,我记忆中的那个花园广场早已变成了眼下的这个奥林匹克广场,变了的当然不只有名字,这花卉,园林,建筑,变得更加优雅而有现代感了,你感觉香港人不是在建园林,做房子,他们做的是艺术。一路仰望,从皇后大道到深水湾,浅水湾,那一幢幢高耸的镀着阳光的楼宇,在你仰望之前就已经应运而生,各就各位,你不知哪些是早就有了的,哪些是刚建起来的,你甚至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土地,还是原来的大海,就在整个亚州都陷入金融风暴的前后几年里,香港却在不断地长高,长大,哪怕是登上洲际酒店的观景台,还是站在太平山顶,你发现还有比你的视线更高的东西,你看到的一切,都高得不可想象。而这并非醉意带来的幻觉,当秋风吹尽我的醉意,一个在流金岁月里被一遍又一遍渲染的香港,如此完美地,又如此逼真地,占据着亚洲的高度。

我们的导游小姐,一位从调景岭木屋区出生的国民党老兵的孙女儿,还告诉了我们一种看不见的高度,香港人的收入高了,文明程度也高了。八九年前,我曾在调景岭看到一位邋遢的、只穿着一件大裤衩的老兵头在街边上撒尿,脾气很坏,当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他时,他一边邋遢地从嘴里大口大口地喷出浊气,恶言恶语破口大骂,一边邋遢地拎着裤子逃回到一扇破门里。而现在,这些老兵以及他们的后代都搬进了带卫生间的公屋村,这是特区政府专门为香港的无房户修建的,市政局流动的公共图书馆也开到了这里。这样的流动图书馆,我在别的城市从未看见过,白色的车身,印着紫荆花的紫红色图案,还有带扶手的梯子方便人上下。谁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我亲眼看到了一座城市对于文化的深入和周到。当然,我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流动的公共图书馆就能提升整个香港的文明程度,一切人类文明都是以经济为支撑点的。财富,很俗。但财富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也支配了人们的大部分趣味,就像那位漂亮导游小姐所说,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了洗手间,谁还愿去街边上方便?惟有安身,方可立命。一个人在香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又怎么叫他去热爱香港?

城市不是别的,实际上就是人本身的故事,甚至就是人的命运。这些年,特区政府为改变人居环境费尽了心血,但他们没有那种急功近利的纯技术思维,更没有急于求成地到处滥建房,而是先通过各种各样的自由论坛来灌输一种具有更高文明层次的城居理念。在维多利亚公园,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以虚构为职业的文人旁听了一次关于老城区重建计划的“城市论坛”,从那些博雅而有君子风范的专家到最底层的市民,那种平等的对话和平和的交流,至少在内地是极少见的,而那些新建筑的模型,仿佛已成为隐秘的城市景现,我感觉他们已不是在讨论有关一幢房子的建设,而是一种关于信仰的话题。在这里,每一个人的智慧、才情、想象力和独创性都有表达的机会,当然也有争鸣,多种声音的共存,让每一个层面的人都能传达出一种精神诉求,这正是多元社会的本质。香港很少有那些相互仿制的楼盘,香港人考虑的,也的确不是玩出一点什么新花样,而是把每一幢房子建好,把香港建得更美。一座最具人格魅力的城市,绝非钢筋水泥所堆砌起来的,而只能从信仰中支撑起诗意的空间。真的,这就是他们虔诚的信仰。

直到我们离开时,这样的讨论还没有停止,或许,在他们对一座城市开始塑造时,也在重新塑造自己。而我们,也一个个变得沉默了,虔诚了,连最爱搞笑的剧作家魏先生,也突然少了许多废话。静穆中,我们似乎正从香港的外面进入它的内部,在渐渐降临的夜色的背景中,一幢古典建筑异常突兀,我知道,那是圣约翰大教堂,香港最早的基督教堂之一。但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并非来拜谒上帝,而是想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甚至是香港百余年来的一个坐标,来看一座更隐秘的香港。没有这样一个坐标,你很难发现,这夜色深处所展开的迷人的色彩,到底是人类创造的,还是上帝涂抹的神迹。

当夜香港带着鲜明的轮廓呈现在大海之滨时,我突然想再看看那条小街——中英街(我发现我对那条小街依然怀有比较特殊的感情)。我已经很少去那儿了,但我不会认错回家的方向。也许,那只是香港的一个过门,但正是从它开始,我们走出了许许多多条路,从罗湖,到蛇口,香港也敞开了她所有的门。这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和这远东的最广袤宽厚的大陆,堪称相得益彰的天然绝配,无论从香港去内地,还是从内地来香港,你都会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一种血缘的联系和灵肉深处的相互滋养。此时,教堂里的灯光从肩膀后照过来。夜晚在深入。海天之上的繁星,清晰得如同诸神的慧眼。是什么让人类的眼睛越来越深邃了,是时间。如果上帝有一双凝望的眼睛,也一定会惊叹,在这短暂的十年中,一座城市已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隐喻,她在时间中又重新获得了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