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3b-《芝加哥房客》

和李特分手後,芝加哥我也不想久留。

我辭了正在打的那份工,數了數我所余不多的錢,留出一筆作為回國的機票,其余的全部用來吃喝玩樂.當然,對于我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和富有沾上邊的人來說,在芝加哥的吃喝玩樂不過是意味著相當有節制地去餐館點些喜歡但不常吃的食物,去迪斯尼樂園坐回翻滾過山車,然後逛逛附近價格公道的店鋪而已.

我自知身上荷包已盡,男友也吹了,我思念故土,我輾轉思歸.

在瘋玩一天之後,我拿著銀卡去取錢,取款機顯示的數字讓我先懵了半天,既而渾身發抖.我找來銀行的工作人員,問他我本來的5000塊怎麼不見拉.這位灰眼睛的美國人用他荒腔走板的中文彬彬有禮地告訴我:小姐,很抱歉,這些錢當然是你自己取走了.

美國人喜歡說抱歉,抱歉是他們的必修禮,他們的抱歉就是抱歉,不具有任何實質的意義,因為這就是美國,這就是芝加哥.我回到住所,拼命地回憶著我是否有夢游的毛病,除此之外,我想不通我為什麼會取走那辛苦打工換來的5000美元而不自知.我咬著嘴唇坐在床上,哭是要有激情的,而此時我除了驚訝與恐懼,體內已經沒有分毫多余的荷爾蒙.

我很偶然地拉開了抽屜,于是,見到了一張字體紮勁的字條.這是一張新字條,上面寫的是:"錢是我取的,算我借,以後還你."落款是"你的朋友李特".

真相就這麼大白了,忽然被證實了不是夢游症患者或是失憶病人的我.反而有點失落.我捏著那寫滿柳宗元楷體的白紙,那是我的前男友留給我的最後紀念,我苦笑了一會,惡心了一會,迷茫了一會,憎恨了一會,各種表情在我臉上交替出現,我身體卻雜草叢生地坐在床邊.

那一刻我在想一件事------殺人.

我想殺死李特.

天快黑下来,外面开始下雪。雪声毛茸茸的敲打着玻璃窗,把僵呆得我唤醒。

我紧了紧身上旧大衣的领口,先上楼去找房东,告诉她房子我还想再租几天,租金会迟一点付。金发老太太耸耸肩表示这很遗憾,因为在我宣布将要退租的第二天,她就将房子租给了一位印度留学生,人家没入住先交了半年的房钱,显然讨得了她的欢心,不像我,每月艰难的挤牙膏,还越拖越久。

我已经懒得对我今天的遭遇的事件加以解说,我并不寄望老太太能给我同情。事实上到天黑以后,我已经不再觉得委屈,只是非常烦躁。于是我说:“那好吧,史密斯太太,我尽快搬,但今晚我肯定不能搬走,因为还没有找到房子。”

她点头,表示她在尽量理解我,她说:“小可怜,你可以明天搬,或者后天搬。”

她一边叫我“小可怜”,一边把我关在她温暖的卧室之外,她缩回自己温暖的躺椅上钩织羊毛披肩去了,美国老太太一定认为芝加哥的家家户户都敞开了大门任我去选,我想住哪家就住哪家,而且事先不用交定金。

我攥着仅剩的十块钱,向着怎么节省才能购买我今后两天的伙食。我跨出大门,往街角的便利店走去,凄厉的风雪一步一个绊子的设着圈套,我艰难又小心的移动步子,才能不滑倒,或者不被风吹到。芝加哥的冬季相当狰狞,细雨一翻脸就变成暴风雪,当中一点过渡都没有,我终于得出结论,这个城市,从天气到人心,都是斩钉截铁的冷漠。

我买了个三明治,我恨我自己竟然在昨天奢靡的丢掉了还没吃完的半个比萨,这种愚蠢的行为报应在今天的伙食上就是,三明治超级难吃,像很厚的纸夹了些海绵与木头,路边的黑人乞丐倒是人手一份,可惜我没有他们那种铁齿铜牙。

我试图用回忆抵抗咀嚼和吞咽的痛苦,想到昨天仍比萨时的心情,那时的我一定以为此刻的我已经回到北京温暖的家里,爸妈正在做红烧大虾和清蒸螃蟹,为我的归来接风洗尘。出国这么久我一次也没吃过红烧大虾和清蒸螃蟹,虾蟹这两位朋友我倒是天天见,在我打工的那家中国餐馆,它们每天被裹在冰里运来,就像从前的妃子每晚被裹在锦被中扛进皇上的寝宫一样,然后,厨师会将它们松绑,解冻,洗涤,切割,摆出各种姿势,做出各种滋味,再由我这个12号服务生端上桌,摆好在客人面前,让他们举箸慢慢品尝。此外我还必须在盘子落桌的一瞬间,清晰的附送一个东方式的笑脸,否则,我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服务生。

那架鸟餐馆的工作我已经辞掉,而此时,我忽然非常留恋他带给我的辛苦,因为辛苦就意味着有回报,那是掷地有声的,是千真万确的,甚至可以说,那辛苦是一种安全感,一种活下去的保证。靠着那份收入微薄的工作,我愣是把留学初期带来的1000美元存款涨成了5000美元,并且在史密斯太太那里租到一小间房子,当然,那时候,房租是我和李特交替来付的。

餐馆的工作迫使我每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化好妆,裹进火腿肠似的工作服里,准时出现在厅堂。如果我没有化妆,或者我的工作服穿的不对劲,我的老板都一定会准时拉下脸来,表达出他一声不响的美式愤怒。如果他的心情还不算太坏,她会把愤怒蒙上微笑的面纱,用美妙的官方语言发出一个漂亮的询问:“请你解释一下你把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原因好吗?”

“衣服太大,我,我重新穿过好了。”

但无论如何我本周的薪水一定已经被有理有节的扣除了一小笔

我坐在房间里打电话,打给我认识的几个留学生。这些人并不是我朋友,因此我的电话打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我悔恨,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置交往了李特一个人并很快把他从朋友进化成了男朋友,而其余的人脉一概是死胡同,这是我的失败,性格上的内向与懒惰是我很难去结交那些我并不喜欢的人,而在有了李特这个闷声不吭的画家男友后,我的内向升级成了两个内向

一年前我们沉浸在两个人的小世界里,一旦有了空,我们就在租屋里坐上三四个小时,我穿着自己风的吊带睡衣,李特离我老远,严冷的长脸上一双无声手枪般的眼睛不时地抬起来,瞄准我:“别乱动!”他说,复又垂下眼睛,在纸上寻找落笔的线索。没错,我给他当了三年的油画模特。

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咬着香烟满足的欣赏这些画好的画。我们最大的痛苦就是再没钱的日子里去跳蚤市场卖这些画。之所以痛苦,原因不言而明,这些画一幅也没卖出去,李特总是开价太高,又不肯有分毫的妥协

为此我只能留一手,拼了小命地打工、攒钱。我想当我们遇到困难时,这些钱会帮上忙,我把钱秘密的藏起来,不让李特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第一反应准是冲我狂吼:你觉得我要靠你当服务生养活吗?第二反应很可能就是他在狂怒中把它们花光。

在电话接通的前几秒,我还在不停的猜测着李特发现我拿笔私房钱的线索,直到接电话的冯菁重复了一遍她的理由,我才回过神来。她告诉我,她的租屋是三个人合租的,另一间房住着一对同性 恋小夫妻,经常在深夜的浴室里洗澡,欢爱,“如果你受得住吵的话,你就搬过来吧。”

第二个拒绝我的人是美子,她客气的说:“不可以哟小杜,我现在失眠很厉害,如果你搬来了,我会完全睡不着。对不起哟。”

第三个人倒是没有拒绝我,那是一个蒙古族男子,和李特是大学同学。他自从来到美国西部这片广袤冰冷的的土地就撒欢儿的活着,什么也难不倒他,他真的是铁做的汉子。现在他住在教堂般给贫民的房子里,每月房租接近于零,只是,那里即使在零下30度的气温里也不会有暖气。“来呀,来呀,我这儿宽敞死了!”

我放下电话,怨怼地想:为什么我不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为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医生和一个印染厂会计剩下的孩子?如果我不是这样的出身的话,我也可以住豪华的屋子,平时美式到商场选购大量的衣服和化妆品,拍照后上传到国内的时尚论坛,把那些爱慕虚荣的女人吓一跳,我会成为他们当中的红人,我的帖子将成为论坛上的热帖。

第2天我被电话惊醒,其实,我根本一夜没睡.雪已经停了,芝加哥凭空多出了一张白毯子,看上去温情了许多.电话是冯菁打来的,或许出于良心发现,她说她昨晚接了我的电话后联系了教过她的一位老师,跟这个老师讲起了我,人家很热情,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他愿意出租房子,他自己有间祖传的二曾小楼,房里各样设施都很齐全.

"开玩笑的吧."我懒懒的说,在芝加哥,这种古董房子价值连城,谁舍得出租?我已经没有半点幽默感了,"冯菁,我很烦,你别逗我了."

"就算开玩笑我们也试一下吧,他离你住的地方很近,我告诉他早上八点半你会在楼下等他,他穿黑色大衣."冯菁说。

"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没租啊?"

"我当然想租啊,但是我上班的地方离他那儿太远太远了,再说,他不太喜欢房客带男朋友同住喔!现在.你的状态正适合."我知道冯菁指的是我刚被李特甩,这人就是这样,一边帮你一边刺激你,占了上风才舒坦.

我在大衣里穿上李特没有带走的一件旧夹克,又套上3层袜子,这才把脚塞进靴子走到大街上.天气非常寒冷,早上漱口时,嘴里的牙膏没有漱净,从口腔到肺,留下一条清凉微辣的线,更把这异国的寒冷体味的完完全全.我嘶嘶地吸着气,走到街角买了张报纸,径直去看分类广告,我惊喜的发现在城市边缘有一户人家正在招租,并不算昂贵,相比那虚幻的奇迹,我更相信报纸一角的真实.于是我走向电话亭,打算打一个电话询问.

就这样,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八点半见面"这档子事.直到有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轻轻的擦了我一下.八点以后,地面的雪已经被行人踩实,隔几步微十时毫一大块冰,这人只要给我一牛顿的力,我那双脚底已磨得如同镜面似的靴子就会带我飞出好远.

我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来扶我,在他扶我的同时,他也摔倒了,我这才知道,一个高大的人摔倒后,会扑腾起这么多雪,我几乎被他溅起的雪给活埋了。

他露出歉意的笑,对我说:"对不起!"

我根本没空搭理他,起身后我在慌乱的寻找刚才手里的硬币.在摔倒时它被抛向不知名的地点,不见踪影,我懊恼的一点好脸色也没有了。

现在一个角子对于我来说也意味着万贯家财,只有赤贫的人才能对金钱这种东西保有格外纯洁的真诚,我毫不掩饰失去硬币的沮丧,我用我的母语说:"我丢了钱!"

我恨恨的骂:"他妈的!都怪你!"

这个人小声地说:"他妈的,我该死!"

他说中文.

是的,中文.但是他的中文是发泡过又晒干了再熨得并不很平整的中文。

我抬起头看他,他除开一双丰沛多汁的灰紫色眼睛外,样子不算出众,他可以去扮演任何连续剧里的配角,警察,心理医生,马拉松长跑者,或者教师.他有点像宠物饼干广告里的男人,动不动就撸着一条狗的毛说:"自从吃了这种饼干后,我家TONNY就再也不脱毛了!"

但他会讲中文,这使他的形象在我这个中国女穷光蛋的心目中立马高大起来,我对他刮目相看,我对他笑笑,耸耸我那营养不良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他也笑笑,耸耸他那营养很好的肩膀,用他长满金毛的手递了一枚硬币过来,他说:"用这个打电话吧."